《受戒》——读文如品茗,读文如赏画。

2017-05-20 15:52:30  阅读 55676 次 评论 0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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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戒》是汪曾祺创作的短篇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1980年第10期。作品描写了小和尚明海与农家女小英子之间天真无邪的朦胧爱情,蕴含着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洋溢着人性和人情的欢歌。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曾就读西南联大中国文学系四年,师从沈从文等。解放前当过中学教员、历史博物馆职员。解放后长期在北京做编辑工作,编过《北京文艺》、《说说唱唱》、《民间文学》;写过剧本,后来有十多年在北京京剧团做编剧,曾参与《沙家浜》的修改和定稿。他在短篇小说和散文创作上颇有成就。1947年、1963年分别出版短篇小说集《邂逅集》和《羊舍一夕》;大量作品是1979年以后写作的,出版有小说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晚饭花集》,散文集《蒲桥集》、《逝水》,文学评论集《晚翠文谈》等,其他版本不计其数。

【先生文之短】

先生花甲之年发表《异秉》《受戒》,引起轰动。时人谓“汪曾祺大器晚成”。先生谦虚地说:“我绝非‘大器’,‘晚成’倒是真的。”先生一生写短篇,家乡高邮的风物和童年的记忆全部成了可以蕴藉感情的载体。让心沉静下来,细读先生的文章,真是感觉得到一种如画的优美。正如先生小说中出现的一副对联所云:“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先生的小说虽短,却极雅而有趣。有人这么说过:“汪曾祺作品数量不巨而质量上乘,篇篇闪光,他的笔下,有食色,有男女,有民风,有民俗。”每每读而得乐甚多。

【先生文之雅】

先生的文章极雅。这与他幼年所受的书香门第的熏陶有关,也和他的平生丰厚的文化修养有关。有人甚至说:“汪曾祺是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最后一位作家。”他文中透露出来的名士气,每每让人阅而敬之。先生的语言是一种很自然朴素的,他很少用长长的定语来修饰他所描写的事物,只是按照它原本的样子来表现,却优美含蓄,极有韵味。有评论家曾经这么说过:“汪曾祺的语言很奇怪,拆开来看没有什么,放在一起,就有点味道。”沈从文先生的“贴到人物来写”给了先生一生的影响。按先生自己来说,他的小说里都是“普通人,平常事”,可是那些短而平白的对白,总是有那么一种特殊的味道,读来有趣。那些简洁的景物描写,却总像是一幅写意的山水画。”他的小说有种鲜明的“散文化”特征,能够把平白的类似日常生活中的话写出雅趣来,先生的文字功力可见一斑。

先生的小说总是以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开头,经常是短句,却耐人寻味。像《异秉》“王二是这条街的人看着他发达起来的。”像《受戒》“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记得初读《受戒》之时,细细地逐字逐句地读,读到说寺里牌客里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时我吃了一惊,疑惑不已,后来才知一句“都是正经人”正是先生行文巧妙之所在。他用这种暗示性的语言,把要表达的意思蕴涵在字里行间,才使得读来简单而平白的字句里,却有着无限的含蓄的优美和韵味。

故有人说:“汪曾祺的文字,融奇崛于平淡,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我以为这评价甚是。

【先生文之美】

先生的短句极迷人,先生的风俗描写很美。他自己曾经说:“我把作画的手法融进了小说。”《受戒》中的种种沾染了尘世味道的“荸荠庵”,是一个极美的所在。这里颠覆了对传统的出家人生活的描写,这里没有那些清规戒律,反倒成了一个世外桃源样的自足安逸的世界。在这个恬静的田园牧歌式的世界里,和尚也吃猪肉,杀猪在大殿里,不过杀猪前要念一道“往生咒”,仁山和尚成天“衣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仁海和尚“是有老婆的”,仁渡和尚会唱许多好听的小曲儿。而明海和小英子,在这样一个美好恬静的世界里,在荸荠地里,在芦花荡里,享受着他们美好的生命,享受着纯净的爱情。在《露水》里,先生从从容容地先写他家乡高邮开往扬州的船,船是分三等的,而船上的小商小贩又是和乘客如何地交易,头一遍开船的汽笛拉响了大家仍然是悠闲的不急不忙的。而在《大淖记事》里,我始终不能忘怀的就是先生对大淖风情的叙写,在我的心里,始终有那么一幅关于大淖的画面,水气氤氲的大淖,白茫茫的茅草和芦苇,岸边卖鲜红菱角和嫩白熟藕的小贩,发髻上插着花的挑鲜活的女人们……这样美的画面使我对《大淖记事》一篇始终颇为钟爱,印象始终深刻。

先生的文中不仅浸透着这样的风俗画般的美,还有更多的,是人情的美。明海和小英子的爱情在苍茫的芦苇荡中间在缓缓的流水之上达到了高潮。小锡匠和巧云最终也得以在大淖终身相守。喝茶的如意楼,隐隐地透露着世俗的欢乐。

先生的文中不是总是充溢着欢乐。哀愁是有的,是淡淡的。我读《徙》《忧郁症》这样的小说,总是能从其中读出一丝苍凉和惆怅,那是人生的缺憾、是人生的不完美使然。先生无法用他的笔弥补现实的不完美,但他可以写出完美来,容他自己也容我们暂时沉浸。而《异秉》中,保全堂的陈相公做错事挨打,晚上一个人呜咽着自言自语:“妈妈,不要紧的,再挨两年打,我就能养活您老人家了!”这句话让我感到了生活之艰辛而倍感苍凉。

他的文字是有味道的。这是一种独特的韵味,可以容你反复地去咂摸回味,反倒意味更加深长。读他的那些似乎一气呵成的自然的语言,我体会到了一种真正的阅读的快乐。读他的文章确是一种享受。不过,还有另一种味道也在他的文字中。有些人说到他就说他是个美食家。我觉得这说法是妥帖的,他称得上这样一个称号。我记得看过他一篇散文说他喜欢逛菜市,看那些新鲜的水嫩的青绿色的蔬菜,能感到一种“生之喜悦”。他会做一手好菜,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做菜要有想象力”让我震撼不已。他的文字中也透着美食的香气。他在写高邮的茶楼的一些小说中提到的“茶干”、他写到的昆明的米线、汽锅鸡、各种菌类都让我读着读着垂涎不已。更有甚者,据说有人把他的小说当菜谱照着做菜!一个富有生活气息的作家,不仅让我从他的文字中读出了味道,也读出了他整个人的真实感。有人这么说——他总是在有滋有味地打量生活。

【先生文之趣】

他的小说中,总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幽默。每每读之,总觉得趣味横生。有时独自一人读着可以会心一笑。有时是因为他回忆家乡人物偶然的一句妙语,有时是因为他回忆几十年前的西南联大的风趣的先生们的轶事或是穷困而又乐在其中的大学生活。记得深刻一些的比如说,《受戒》中小英子问明海受戒有什么用?明海如此这般地解释了受戒后的好处之后,小英子的一句脱口而出的妙语——“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啊!”果真是一语惊人。又比如说是他在文章中几次提到的西南联大一教授的“空前绝后鞋”(即前后都破的鞋)。风趣和优美,在他的文字世界中并行不悖,风趣是蕴涵其中的,多年的人生经历和他自己的性格使然,优美是一种弥漫于全文的氛围。

【先生的人生经历对创作的影响】

在了解了先生的人生经历之后,我觉得,汪曾祺这人不简单。单是看看他的人生的几个阶段的简介,就觉得颇富戏剧性,可谓起伏跌宕。但他在一篇叫《随遇而安》的散文中写道:“我当了一回右派,这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他的一生绝对不是平淡无曲折的,单是他的出身就很能让人遐想不已——祖父是清末的“拔贡”,家里有两千多亩的地,在两条街上开着两家名为“万全堂”和“保全堂”的药店。先生幼时经常去“保全堂”玩,和药店里的人都玩得很熟,这段经历成了《异秉》的重要资源。药店里的三六九等的职员们和药店的日常工作和生活,他都是耳闻目睹的。而他的画家父亲,不仅给了他对画画的兴趣,对“读帖”的热爱,更是给了他一种名士气,一种艺术气质。《徙》之中教书的高北溟先生,就是他从五年级到初三的国文老师,这位先生在课堂上用带着感情的声调读的《项脊轩志》一类的文章带给他潜在的影响。在西南联大的生活,绝对是有着诗书意气的浪漫也有着对生活的乐观,先生的青春也是极其丰富多彩的,据说在西南联大也有过恋爱有过失恋。1958年被划为右派下放到张家口劳改,两年后摘帽调到农业研究所画马铃薯图谱,从《黄油烙饼》等小说中可以窥见他这段的经历的真实写照——他如何地早上去地里拔回马铃薯的花和叶,插到瓶中画一上午。如何地画马铃薯,切开画剖面,画完后扔进火炉中烤来吃。许许多多的他小说中的形象,似乎都可以从他的经历之中寻找出来相关的蛛丝马迹。他在四十年代的时候是出过短篇集的,集子的名字就叫做《邂逅集》。他说他小说中写的很多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偶然邂逅的人和事。他从这些偶然邂逅之中得出了自己的体味,夹杂了自己的感情,用他独特的自然而平实的短句构造了一个美的世界。

那个江南水乡的高邮成了我心中的一个美的所在,如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如果说沈从文是用他的笔为自己魂牵梦绕的湘西唱赞歌的话,那么他,一个多年的游子,也是身处异地,不时地忆起当年的人当年的事当年的各种给他留下印象的风俗见闻,他的笔与高邮的风俗民情没有隔阂。

忘记是从哪里看的了(好像是他儿子对他的回忆),说是他墓碑上的铭文是五个字——高邮汪曾祺。其寓意,不说自明。

高邮,与其说是他所深爱的故乡,不如说已经化作了他身上的烙印,融进了他的生命里。

这是他的一生。

【读先生文章的感觉】

一个优美而恬静的世界,像是田园牧歌般的情调弥漫其中,人性是善良的,美的。读他的文章,如品茗,如赏画,是一种心灵的享受。有观点说这样的小说太脱离现实了,缺乏深刻性,于现实没有什么功用没有什么改变。但在我看来,读他的文,并不是百无一用的。这种影响是一种潜移默化的,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般,缓慢渗透入人心。他的文章让我看到了一种没有污染的美,一种纯净的善良,人性的美在他的文字世界中被无限放大。在“文章还可以这样写”的惊异下,读到的是一种关于美的熏陶。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一种人的美,生之美。正如他曾经在创作谈中提到的:“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有益于世道人心,我希望使人的感情得到滋润,让人觉得生活是美好的,人,是美的,有诗意的。”何为美,读先生的文章,他教给了我。

【先生其人】

去年是汪曾祺逝世十周年。许多曾经与他交游的人写了文章纪念或回忆。中国人向来是不说故去的人坏话的。但从这些回忆的文章中,我还是可以看出先生的一世为人。许多人说他提携后辈,这是确有其事的。因为我见过许多他为当时的青年作家的书写的序。他为人写序是认真的,会认真地读别人的书后才下笔写。他说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作家的责任。他与人交往风趣幽默,随和,博学而不卖弄。有人说听他聊天是一种享受。在我心里,能够做到这点的作家才是真正的博学多才。他谦虚,在散文里经常说很多评论对他的褒扬过了,把他弄成热点,让他很不安。

一个作家,不是圣人,而是真真实实地生活着,给家人做道家常小菜,享受自己步行去菜市买菜的“生之喜悦”。面对已经来临的,他抱着“随遇而安”的淡然心态,说生活是很好玩的。无论是怎样的境遇,感觉他总能把他生活过得有滋有味。真诚地写自己感受到的生活。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不是没有经历过苦难。但他的文字里没有那么伤痛,没有失落,有的是完整的完美(《受戒》),有带着一丝生之苍凉的回顾。老人的经历都用语言凝结了,许多风浪,经历过反而看淡了,这种淡薄,才是所谓中国的“文人气息”。也无怪乎有人说他是“最后一位士大夫”。而文人特有的清高狂傲之气,他也是有一点的。看他的照片,是一个慈祥温和的老者,但文人骨子里的高傲,让他有着自己对自己作品的定位。

先生老了,却不死板。他写他父亲的一篇散文让我印象深刻。其中说到,他十七岁那年,初恋,暑假在家中写情书,他的父亲站在旁边帮他出谋划策。他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而他与他的儿孙,亦是如此。他的儿子在家中呼他为“老头”,甚至他的孙女也跟着叫。一个没大没小的体谅孩子心情的父亲,他是一个真实地生活着的人。他是老者,却不倚老卖老。在八十年代的文学圈里,他是前辈,是“著名作家”,但这样一个老人,生前说过的这样一句话让我想起不免伤感又为他的人格感动不已。他是这么说的——希望我就是悄悄地写写,你们就是悄悄地看看。

我就被他这样一句简单的话感动了。

读了先生的文章,于心灵多有获益。而他让我懂得了一句话的真正涵义——淡泊,既是文品,也是人品。

先生曾经自语:
  我有一好处,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奋,人间送小温。      


以下是小说原文:

    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

    他是十三岁来的。

    这个地方的地名有点怪,叫庵赵庄。赵,是因为庄上大都姓赵。叫做庄,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这里两三家,那里两三家。一出门,远远可以看到,走起来得走一会,因为没有大路,都是弯弯曲曲的田埂。庵,是因为有一个庵。庵叫苦提庵,可是大家叫讹了,叫成荸荠庵。连庵里的和尚也这样叫。“宝刹何处?”——“荸荠庵。”庵本来是住尼姑的。“和尚庙”、“尼姑庵”嘛。可是荸荠庵住的是和尚。也许因为荸荠庵不大,大者为庙,小者为庵。

    明海在家叫小明子。他是从小就确定要出家的。他的家乡不叫“出家”,叫“当和尚”。他的家乡出和尚。就像有的地方出劁猪的,有的地方出织席子的,有的地方出箍桶的,有的地方出弹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画匠,有的地方出婊子,他的家乡出和尚。人家弟兄多,就派一个出去当和尚。当和尚也要通过关系,也有帮。这地方的和尚有的走得很远。有到杭州灵隐寺的、上海静安寺的、镇江金山寺的、扬州天宁寺的。一般的就在本县的寺庙。明海家田少,老大、老二、老三,就足够种的了。他是老四。他七岁那年,他当和尚的舅舅回家,他爹、他娘就和舅舅商议,决定叫他当和尚。他当时在旁边,觉得这实在是在情在理,没有理由反对。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哪个庙里都是管饭的。二是可以攒钱。只要学会了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忏,可以按例分到辛苦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田也可以。当和尚也不容易,一要面如朗月,二要声如钟磬,三要聪明记性好。他舅舅给他相了相面,叫他前走几步,后走几步,又叫他喊了一声赶牛打场的号子:“格当嘚——”,说是“明子准能当个好和尚,我包了!”要当和尚,得下点本,——念几年书。哪有不认字的和尚呢!于是明子就开蒙入学,读了《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幼学琼林》、《上论、下论》、《上孟、下孟》,每天还写一张仿。村里都夸他字写得好,很黑。

    舅舅按照约定的日期又回了家,带了一件他自己穿的和尚领的短衫,叫明子娘改小一点,给明子穿上。明子穿了这件和尚短衫,下身还是在家穿的紫花裤子,赤脚穿了一双新布鞋,跟他爹、他娘磕了一个头,就随舅舅走了。

    他上学时起了个学名,叫明海。舅舅说,不用改了。于是“明海”就从学名变成了法名。

    过了一个湖。好大一个湖!穿过一个县城。县城真热闹:官盐店,税务局,肉铺里挂着成边的猪,一个驴子在磨芝麻,满街都是小磨香油的香味,布店,卖茉莉粉、梳头油的什么斋,卖绒花的,卖丝线的,打把式卖膏药的,吹糖人的,耍蛇的,……他什么都想看看。舅舅一劲地推他:“快走!快走!”

    到了一个河边,有一只船在等着他们。船上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瘦长瘦长的大伯,船头蹲着一个跟明子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剥一个莲蓬吃。明子和舅舅坐到舱里,船就开了。明子听见有人跟他说话,是那个女孩子。

    “是你要到荸荠庵当和尚吗?”

    明子点点头。

    “当和尚要烧戒疤呕!你不怕?”

    明子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你叫什么?”

    “明海。”

    “在家的时候?”

    “叫明子。”

    “明子!我叫小英子!我们是邻居。我家挨着荸荠庵。——给你!”

    小英子把吃剩的半个莲蓬扔给明海,小明子就剥开莲蓬壳,一颗一颗吃起来。

    大伯一桨一桨地划着,只听见船桨拨水的声音:

    “哗——许!哗——许!”

    ……

    荸荠庵的地势很好,在一片高地上。这一带就数这片地势高,当初建庵的人很会选地方。门前是一条河。门外是一片很大的打谷场。三面都是高大的柳树。山门里是一个穿堂。迎门供着弥勒佛。不知是哪一位名士撰写了一副对联: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开颜一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弥勒佛背后,是韦驮。过穿堂,是一个不小的天井,种着两棵白果树。天井两边各有三间厢房。走过天井,便是大殿,供着三世佛。佛像连龛才四尺来高。大殿东边是方丈,西边是库房。大殿东侧,有一个小小的六角门,白门绿字,刻着一副对联:

    一花一世界

    三藐三菩提

    进门有一个狭长的天井,几块假山石,几盆花,有三间小房。

    小和尚的日子清闲得很。一早起来,开山门,扫地。庵里的地铺的都是箩底方砖,好扫得很,给弥勒佛、韦驮烧一炷香,正殿的三世佛面前也烧一炷香、磕三个头、念三声“南无阿弥陀佛”,敲三声磬。这庵里的和尚不兴做什么早课、晚课,明子这三声磬就全都代替了。然后,挑水,喂猪。然后,等当家和尚,即明子的舅舅起来,教他念经。

    教念经也跟教书一样,师父面前一本经,徒弟面前一本经,师父唱一句,徒弟跟着唱一句。是唱哎。舅舅一边唱,一边还用手在桌上拍板。一板一眼,拍得很响,就跟教唱戏一样。是跟教唱戏一样,完全一样哎。连用的名词都一样。舅舅说,念经:一要板眼准,二要合工尺。说:当一个好和尚,得有条好嗓子。说:民国二十年闹大水,运河倒了堤,最后在清水潭合龙,因为大水淹死的人很多,放了一台大焰口,十三大师——十三个正座和尚,各大庙的方丈都来了,下面的和尚上百。谁当这个首座?推来推去,还是石桥——善因寺的方丈!他往上一坐,就跟地藏王菩萨一样,这就不用说了;那一声“开香赞”,围看的上千人立时鸦雀无声。说:嗓子要练,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要练丹田气!说: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说:和尚里也有状元、榜眼、探花!要用心,不要贪玩!舅舅这一番大法要说得明海和尚实在是五体投地,于是就一板一眼地跟着舅舅唱起来:

    “炉香乍爇——”

    “炉香乍爇——”

    “法界蒙薰——”

    “法界蒙薰——”

    “诸佛现金身……”

    “诸佛现金身……”

    ……

    等明海学完了早经,——他晚上临睡前还要学一段,叫做晚经,——荸荠庵的师父们就都陆续起床了。

    这庵里人口简单,一共六个人。连明海在内,五个和尚。

    有一个老和尚,六十几了,是舅舅的师叔,法名普照,但是知道的人很少,因为很少人叫他法名,都称之为老和尚或老师父,明海叫他师爷爷。这是个很枯寂的人,一天关在房里,就是那“一花一世界”里。也看不见他念佛,只是那么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是吃斋的,过年时除外。

    下面就是师兄弟三个,仁字排行:仁山、仁海、仁渡。庵里庵外,有的称他们为大师父、二师父;有的称之为山师父、海师父。只有仁渡,没有叫他“渡师父”的,因为听起来不像话,大都直呼之为仁渡。他也只配如此,因为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

    仁山,即明子的舅舅,是当家的。不叫“方丈”,也不叫“住持”,却叫“当家的”,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他确确实实干的是当家的职务。他屋里摆的是一张帐桌,桌子上放的是帐簿和算盘。帐簿共有三本。一本是经帐,一本是租帐,一本是债帐。和尚要做法事,做法事要收钱,——要不,当和尚干什么?常做的法事是放焰口。正规的焰口是十个人。一个正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人少了,八个,一边三个,也凑合了。荸荠庵只有四个和尚,要放整焰口就得和别的庙里合伙。这样的时候也有过,通常只是放半台焰口。一个正座,一个敲鼓,另外一边一个。一来找别的庙里合伙费事;二来这一带放得起整焰口的人家也不多。有的时候,谁家死了人,就只请两个,甚至一个和尚咕噜咕噜念一通经,敲打几声法器就算完事。很多人家的经钱不是当时就给,往往要等秋后才还。这就得记帐。另外,和尚放焰口的辛苦钱不是一样的。就像唱戏一样,有份子。正座第一份。因为他要领唱,而且还要独唱。当中有一大段“叹骷髅”,别的和尚都放下法器休息,只有首座一个人有板有眼地曼声吟唱。第二份是敲鼓的。你以为这容易呀?哼,单是一开头的“发擂”,手上没功夫就敲不出迟疾顿挫!其余的,就一样了。这也得记上:某月某日、谁家焰口半台,谁正座,谁敲鼓……省得到年底结帐时赌咒骂娘。……这庵里有几十亩庙产,租给人种,到时候要收租。庵里还放债。租、债一向倒很少亏欠,因为租佃借钱的人怕菩萨不高兴。这三本帐就够仁山忙的了。另外香烛、灯火、油盐“福食”,这也得随时记记帐呀。除了帐簿之外,山师父的方丈的墙上还挂着一块水牌,上漆四个红字:“勤笔免思”。

    仁山所说当一个好和尚的三个条件,他自己其实一条也不具备。他的相貌只要用两个字就说清楚了:黄,胖。声音也不像钟磬,倒像母猪。聪明么?难说,打牌老输。他在庵里从不穿袈裟,连海青直裰也免了。经常是披着件短僧衣,袒露着一个黄色的肚子。下面是光脚趿拉着一对僧鞋,——新鞋他也是趿拉着。他一天就是这样不衫不履地这里走走,那里走走,发出母猪一样的声音:“呣——呣——”。

    二师父仁海。他是有老婆的。他老婆每年夏秋之间来住几个月,因为庵里凉快。庵里有六个人,其中之一,就是这位和尚的家眷。仁山、仁渡叫她嫂子,明海叫她师娘。这两口子都很爱干净,整天的洗涮。傍晚的时候,坐在天井里乘凉。白天,闷在屋里不出来。

    三师父是个很聪明精干的人。有时一笔帐大师兄扒了半天算盘也算不清,他眼珠子转两转,早算得一清二楚。他打牌赢的时候多,二三十张牌落地,上下家手里有些什么牌,他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打牌时,总有人爱在他后面看歪头胡。谁家约他打牌,就说“想送两个钱给你。”他不但经忏俱通(小庙的和尚能够拜忏的不多),而且身怀绝技,会“飞铙”。七月间有些地方做盂兰会,在旷地上放大焰口,几十个和尚,穿绣花袈裟,飞铙。飞铙就是把十多斤重的大铙钹飞起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全部法器皆停,只几十副大铙紧张急促地敲起来。忽然起手,大铙向半空中飞去,一面飞,一面旋转。然后,又落下来,接住。接住不是平平常常地接住,有各种架势,“犀牛望月”、“苏秦背剑”……这哪是念经,这是耍杂技。也许是地藏王菩萨爱看这个,但真正因此快乐起来的是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这是年轻漂亮的和尚出风头的机会。一场大焰口过后,也像一个好戏班子过后一样,会有一个两个大姑娘、小媳妇失踪,——跟和尚跑了。他还会放“花焰口”。有的人家,亲戚中多风流子弟,在不是很哀伤的佛事——如做冥寿时,就会提出放花焰口。所谓“花焰口”就是在正焰口之后,叫和尚唱小调,拉丝弦,吹管笛,敲鼓板,而且可以点唱。仁渡一个人可以唱一夜不重头。仁渡前几年一直在外面,近二年才常住在庵里。据说他有相好的,而且不止一个。他平常可是很规矩,看到姑娘媳妇总是老老实实的,连一句玩笑话都不说,一句小调山歌都不唱。有一回,在打谷场上乘凉的时候,一伙人把他围起来,非叫他唱两个不可。他却情不过,说:“好,唱一个。不唱家乡的。家乡的你们都熟,唱个安徽的。”

    姐和小郎打大麦,

    一转子讲得听不得。

    听不得就听不得,

    打完了大麦打小麦。

    唱完了,大家还嫌不够,他就又唱了一个:

    姐儿生得漂漂的,两个xx子翘翘的。

    有心上去摸一把,

    心里有点跳跳的。

    ……

    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

    仁山吃水烟,连出门做法事也带着他的水烟袋。

    他们经常打牌。这是个打牌的好地方。把大殿上吃饭的方桌往门口一搭,斜放着,就是牌桌。桌子一放好,仁山就从他的方丈里把筹码拿出来,哗啦一声倒在桌上。斗纸牌的时候多,搓麻将的时候少。牌客除了师兄弟三人,常来的是一个收鸭毛的,一个打兔子兼偷鸡的,都是正经人。收鸭毛的担一副竹筐,串乡串镇,拉长了沙哑的声音喊叫:

    “鸭毛卖钱——!”

    偷鸡的有一件家什——铜蜻蜓。看准了一只老母鸡,把铜蜻蜓一丢,鸡婆子上去就是一口。这一啄,铜蜻蜓的硬簧绷开,鸡嘴撑住了,叫不出来了。正在这鸡十分纳闷的时候,上去一把薅住。

    明子曾经跟这位正经人要过铜蜻蜓看看。他拿到小英子家门前试了一试,果然!小英的娘知道了,骂明子:

    “要死了!儿子!你怎么到我家来玩铜蜻蜓了!”

    小英子跑过来:

    “给我!给我!”

    她也试了试,真灵,一个黑母鸡一下子就把嘴撑住,傻了眼了!

    下雨阴天,这二位就光临荸荠庵,消磨一天。

    有时没有外客,就把老师叔也拉出来,打牌的结局,大都是当家和尚气得鼓鼓的:“×妈妈的!又输了!下回不来了!”

    他们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一切都和在家人一样,开水、木桶、尖刀。捆猪的时候,猪也是没命地叫。跟在家人不同的,是多一道仪式,要给即将升天的猪念一道“往生咒”,并且总是老师叔念,神情很庄重:

    “……一切胎生、卵生、息生,来从虚空来,还归虚空去往生再世,皆当欢喜。南无阿弥陀佛!”

    三师父仁渡一刀子下去,鲜红的猪血就带着很多沫子喷出来。

    ……

    明子老往小英子家里跑。

    小英子的家像一个小岛,三面都是河,西面有一条小路通到荸荠庵。独门独户,岛上只有这一家。岛上有六棵大桑树,夏天都结大桑椹,三棵结白的,三棵结紫的;一个菜园子,瓜豆蔬菜,四时不缺。院墙下半截是砖砌的,上半截是泥夯的。大门是桐油油过的,贴着一副万年红的春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门里是一个很宽的院子。院子里一边是牛屋、碓棚;一边是猪圈、鸡窠,还有个关鸭子的栅栏。露天地放着一具石磨。正北面是住房,也是砖基土筑,上面盖的一半是瓦,一半是草。房子翻修了才三年,木料还露着白茬。正中是堂屋,家神菩萨的画像上贴的金还没有发黑。两边是卧房。隔扇窗上各嵌了一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明亮亮的,——这在乡下是不多见的。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顺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

    这家人口不多,他家当然是姓赵。一共四口人:赵大伯、赵大妈,两个女儿,大英子、小英子。老两口没得儿子。因为这些年人不得病,牛不生灾,也没有大旱大水闹蝗虫,日子过得很兴旺。他们家自己有田,本来够吃的了,又租种了庵上的十亩田。自己的田里,一亩种了荸荠,——这一半是小英子的主意,她爱吃荸荠,一亩种了茨菇。家里喂了一大群鸡鸭,单是鸡蛋鸭毛就够一年的油盐了。赵大伯是个能干人。他是一个“全把式”,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他不咳嗽,不腰疼,结结实实,像一棵榆树。人很和气,一天不声不响。赵大伯是一棵摇钱树,赵大娘就是个聚宝盆。大娘精神得出奇。五十岁了,两个眼睛还是清亮亮的。不论什么时候,头都是梳得滑溜溜的,身上衣服都是格挣挣的。像老头子一样,她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她腌的咸萝卜干非常好吃,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她还会剪花样子。这里嫁闺女,陪嫁妆,磁坛子、锡罐子,都要用梅红纸剪出吉祥花样,贴在上面,讨个吉利,也才好看:“丹凤朝阳”呀、“白头到老”呀、“子孙万代”呀、“福寿绵长”呀。二三十里的人家都来请她:“大娘,好日子是十六,你哪天去呀?”——“十五,我一大清早就来!”

    “一定呀!”——“一定!一定!”

    两个女儿,长得跟她娘像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眼睛长得尤其像,白眼珠鸭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时如清水,闪动时像星星。浑身上下,头是头,脚是脚。头发滑溜溜的,衣服格挣挣的。——这里的风俗,十五六岁的姑娘就都梳上头了。这两上丫头,这一头的好头发!通红的发根,雪白的簪子!娘女三个去赶集,一集的人都朝她们望。

    姐妹俩长得很像,性格不同。大姑娘很文静,话很少,像父亲。小英子比她娘还会说,一天咭咭呱呱地不停。大姐说:

    “你一天到晚咭咭呱呱——”

    “像个喜鹊!”

    “你自己说的!——吵得人心乱!”

    “心乱?”

    “心乱!”

    “你心乱怪我呀!”

    二姑娘话里有话。大英子已经有了人家。小人她偷偷地看过,人很敦厚,也不难看,家道也殷实,她满意。已经下过小定,日子还没有定下来。她这二年,很少出房门,整天赶她的嫁妆。大裁大剪,她都会。挑花绣花,不如娘。她可又嫌娘出的样子太老了。她到城里看过新娘子,说人家现在绣的都是活花活草。这可把娘难住了。最后是喜鹊忽然一拍屁股:“我给你保举一个人!”

    这人是谁?是明子。明子念“上孟下孟”的时候,不知怎么得了半套《芥子园》,他喜欢得很。到了荸荠庵,他还常翻出来看,有时还把旧帐簿子翻过来,照着描。小英子说:

    “他会画!画得跟活的一样!”

    小英子把明海请到家里来,给他磨墨铺纸,小和尚画了几张,大英子喜欢得了不得: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这就可以乱孱!”——所谓“乱孱”是绣花的一种针法:绣了第一层,第二层的针脚插进第一层的针缝,这样颜色就可由深到淡,不露痕迹,不像娘那一代绣的花是平针,深浅之间,界限分明,一道一道的。小英子就像个书童,又像个参谋:

    “画一朵石榴花!”

    “画一朵栀子花!”

    她把花掐来,明海就照着画。

    到后来,凤仙花、石竹子、水蓼、淡竹叶,天竺果子、腊梅花,他都能画。

    大娘看着也喜欢,搂住明海的和尚头:

    “你真聪明!你给我当一个干儿子吧!”

    小英子捺住他的肩膀,说:

    “快叫!快叫!”

    小明子跪在地下磕了一个头,从此就叫小英子的娘做干娘。

    大英子绣的三双鞋,三十里方圆都传遍了。很多姑娘都走路坐船来看。看完了,就说:“啧啧啧,真好看!这哪是绣的,这是一朵鲜花!”她们就拿了纸来央大娘求了小和尚来画。有求画帐檐的,有求画门帘飘带的,有求画鞋头花的。每回明子来画花,小英子就给他做点好吃的,煮两个鸡蛋,蒸一碗芋头,煎几个藕团子。

    因为照顾姐姐赶嫁妆,田里的零碎生活小英子就全包了。她的帮手,是明子。

    这地方的忙活是栽秧、车高田水,薅头遍草、再就是割稻子、打场子。这几荐重活,自己一家是忙不过来的。这地方兴换工。排好了日期,几家顾一家,轮流转。不收工钱,但是吃好的。一天吃六顿,两头见肉,顿顿有酒。干活时,敲着锣鼓,唱着歌,热闹得很。其余的时候,各顾各,不显得紧张。

    薅三遍草的时候,秧已经很高了,低下头看不见人。一听见非常脆亮的嗓子在一片浓绿里唱:

    栀子哎开花哎六瓣头哎……

    姐家哎门前哎一道桥哎……

    明海就知道小英子在哪里,三步两步就赶到,赶到就低头薅起草来,傍晚牵牛“打汪”,是明子的事。——水牛怕蚊子。这里的习惯,牛卸了轭,饮了水,就牵到一口和好泥水的“汪”里,由它自己打滚扑腾,弄得全身都是泥浆,这样蚊子就咬不通了。低田上水,只要一挂十四轧的水车,两个人车半天就够了。明子和小英子就伏在车杠上,不紧不慢地踩着车轴上的拐子,轻轻地唱着明海向三师父学来的各处山歌。打场的时候,明子能替赵大伯一会,让他回家吃饭。——赵家自己没有场,每年都在荸荠庵外面的场上打谷子。他一扬鞭子,喊起了打场号子:

    “格当嘚——”

    这打场号子有音无字,可是九转十三弯,比什么山歌号子都好听。赵大娘在家,听见明子的号子,就侧起耳朵:

    “这孩子这条嗓子!”

    连大英子也停下针线:

    “真好听!”

    小英子非常骄傲地说:

    “一十三省数第一!”

    晚上,他们一起看场。——荸荠庵收来的租稻也晒在场上。他们并肩坐在一个石磙子上,听青蛙打鼓,听寒蛇唱歌,——这个地方以为蝼蛄叫是蚯蚓叫,而且叫蚯蚓叫“寒蛇”,听纺纱婆子不停地纺纱,“唦——”,看萤火虫飞来飞去,看天上的流星。

    “呀!我忘了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小英子说。

    这里的人相信,在流星掉下来的时候在裤带上打一个结,心里想什么好事,就能如愿。

    ……

    “扌歪”荸荠,这是小英最爱干的生活。秋天过去了,地净场光,荸荠的叶子枯了,——荸荠的笔直的小葱一样的圆叶子里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哔哔地响,小英子最爱捋着玩,——荸荠藏在烂泥里。赤了脚,在凉浸浸滑滑溜的泥里踩着,——哎,一个硬疙瘩!伸手下去,一个红紫红紫的荸荠。她自己爱干这生活,还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

    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

    ……

    明子常搭赵家的船进城,给庵里买香烛,买油盐。闲时是赵大伯划船;忙时是小英子去,划船的是明子。

    从庵赵庄到县城,当中要经过一片很大的芦花荡子。芦苇长得密密的,当中一条水路,四边不见人。划到这里,明子总是无端端地觉得心里很紧张,他就使劲地划桨。

    小英子喊起来:

    “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

    ……

    明海到善因寺去受戒。

    “你真的要去烧戒疤呀?”

    “真的。”

    “好好的头皮上烧十二个洞,那不疼死啦?”

    “咬咬牙。舅舅说这是当和尚的一大关,总要过的。”

    “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什么叫‘挂褡’?”

    “就是在庙里住。有斋就吃。”

    “不把钱?”

    “不把钱。有法事,还得先尽外来的师父。”

    “怪不得都说‘远来的和尚会念经’。就凭头上这几个戒疤?”

    “还要有一份戒牒。”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

    “就是!”

    “我划船送你去。”

    “好。”

    小英子早早就把船划到荸荠庵门前。不知是什么道理,她兴奋得很。她充满了好奇心,想去看看善因寺这座大庙,看看受戒是个啥样子。

    善因寺是全县第一大庙,在东门外,面临一条水很深的护城河,三面都是大树,寺在树林子里,远处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点金碧辉煌的屋顶,不知道有多大。树上到处挂着“谨防恶犬”的牌子。这寺里的狗出名的厉害。平常不大有人进去。放戒期间,任人游看,恶狗都锁起来了。

    好大一座庙!庙门的门坎比小英子的肐膝都高。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边一块,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这庙里果然是气象庄严,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明海自去报名办事,小英子就到处看看。好家伙,这哼哈二将、四大天王,有三丈多高,都是簇新的,才装修了不久。天井有二亩地大,铺着青石,种着苍松翠柏。“大雄宝殿”,这才真是个“大殿”!一进去,凉嗖嗖的。到处都是金光耀眼。释迦牟尼佛坐在一个莲花座上,单是莲座,就比小英子还高。抬起头来也看不全他的脸,只看到一个微微闭着的嘴唇和胖敦敦的下巴。两边的两根大红蜡烛,一搂多粗。佛像前的大供桌上供着鲜花、绒花、绢花,还有珊瑚树,玉如意、整根的大象牙。香炉里烧着檀香。小英子出了庙,闻着自己的衣服都是香的。挂了好些幡。这些幡不知是什么缎子的,那么厚重,绣的花真细。这么大一口磬,里头能装五担水!这么大一个木鱼,有一头牛大,漆得通红的。她又去转了转罗汉堂,爬到千佛楼上看了看。真有一千个小佛!她还跟着一些人去看了看藏经楼。藏经楼没有什么看头,都是经书!妈吔!逛了这么一圈,腿都酸了。小英子想起还要给家里打油,替姐姐配丝线,给娘买鞋面布,给自己买两个坠围裙飘带的银蝴蝶,给爹买旱烟,就出庙了。

    等把事情办齐,晌午了。她又到庙里看了看,和尚正在吃粥。好大一个“膳堂”,坐得下八百个和尚。吃粥也有这样多讲究:正面法座上摆着两个锡胆瓶,里面插着红绒花,后面盘膝坐着一个穿了大红满金绣袈裟的和尚,手里拿了戒尺。这戒尺是要打人的。哪个和尚吃粥吃出了声音,他下来就是一戒尺。不过他并不真的打人,只是做个样子。真稀奇,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他看见明子也坐在里面,想跟他打个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就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四天一大清早小英子就去看明子。她知道明子受戒是第三天半夜,——烧戒疤是不许人看的。她知道要请老剃头师傅剃头,要剃得横摸顺摸都摸不出头发茬子,要不然一烧,就会“走”了戒,烧成了一片。她知道是用枣泥子先点在头皮上,然后用香头子点着。她知道烧了戒疤就喝一碗蘑菇汤,让它“发”,还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动,叫做“散戒”。这些都是明子告诉她的。明子是听舅舅说的。

    她一看,和尚真在那里“散戒”,在城墙根底下的荒地里。一个一个,穿了新海青,光光的头皮上都有十二个黑点子。——这黑疤掉了,才会露出白白的、圆圆的“戒疤”。和尚都笑嘻嘻的,好像很高兴。她一眼就看见了明子。隔着一条护城河,就喊他: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吗?”

    “疼。”

    “现在还疼吗?”

    “现在疼过去了。”

    “你哪天回去?”

    “后天。”

    “上午?下午?”

    “下午。”

    “我来接你!”

    “好!”

    ……

    小英子把明海接上船。

    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她看见明子穿了新海青,里面露出短褂子的白领子,就说:“把你那外面的一件脱了,你不热呀!”

    他们一人一把桨。小英子在中舱,明子扳艄,在船尾。

    她一路问了明子很多话,好像一年没有看见了。

    她问,烧戒疤的时候,有人哭吗?喊吗?

    明子说,没有人哭,只是不住地念拂。有个山东和尚骂人:

    “俺日你奶奶!俺不烧了!”

    她问善因寺的方丈石桥是相貌和声音都很出众吗?

    “是的。”

    “说他的方丈比小姐的绣房还讲究?”

    “讲究。什么东西都是绣花的。”

    “他屋里很香?”

    “很香。他烧的是伽楠香,贵得很。”

    “听说他会做诗,会画画,会写字?”

    “会。庙里走廊两头的砖额上,都刻着他写的大字。”

    “他是有个小老婆吗?”

    “有一个。”

    “才十九岁?”

    “听说。”

    “好看吗?”

    “都说好看。”

    “你没看见?”

    “我怎么会看见?我关在庙里。”

    明子告诉她,善因寺一个老和尚告诉他,寺里有意选他当沙弥尾,不过还没有定,要等主事的和尚商议。

    “什么叫‘沙弥尾’?”

    “放一堂戒,要选出一个沙弥头,一个沙弥尾。沙弥头要老成,要会念很多经。沙弥尾要年轻,聪明,相貌好。”

    “当了沙弥尾跟别的和尚有什么不同?”

    “沙弥头,沙弥尾,将来都能当方丈。现在的方丈退居了,就当。石桥原来就是沙弥尾。”

    “你当沙弥尾吗?”

    “还不一定哪。”

    “你当方丈,管善因寺?管这么大一个庙?!”

    “还早呐!”

    划了一气,小英子说:“你不要当方丈!”

    “好,不当。”

    “你也不要当沙弥尾!”

    “好,不当。”

    又划了一气,看见那一片芦花荡子了。

    小英子忽然把桨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边,小声地说: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说话呀!”

    明子说:“嗯。”

    “什么叫‘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声地说:“要!”

    “你喊什么!”

    明子小小声说:“要——!”

    “快点划!”

    英子跳到中舱,两只桨飞快地划起来,划进了芦花荡。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枝一枝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鲁飞远了。

    ……

    一九八0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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